包围在温暖的感情之中
苏北
有20年了,我一直在读汪先生的书。汪先生的所有版本的著作我几乎都有,数数有50多本;不久前我还到高邮去了一趟,看了看汪先生的故居和汪先生纪念馆。回来写了一篇《一个汪迷的地域文化笔记》,我在文章的结尾写道:“我在纪念馆一侧的台阶上坐了坐,整个纪念馆,就我一个人。或者说,就我和汪先生两个人。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和先生在一起的感觉。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汪先生去世的前一个星期,我还到他家去过。在他那吃了午饭,还喝了两杯五粮液(他让我自己喝,他不喝,我就喝了两大杯)。我的女儿也去了,他拽了拽我女儿的小辫子,说,怎么叫陈浅,像个笔名!之后就靸着鞋,一会厨房,一会过来站在那里吃两筷子菜。
我一个县里的孩子,一点基础没有,不知什么原因,爱上了文学,又撞到了汪先生的文字。
1989年我飞出了县城,到鲁迅文学院进修。刚开学没两天,汪先生来了!他靸着个鞋,脚在地上拖着,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和他神交久矣!他一散会,我就把他请进了我的房间。他的高邮在湖东(高邮湖),我的天长在湖西。我们吃的一个湖里的水长大。几句话,他就接纳了我。几天后,我就是他家里的客人了。
我去过汪先生家多少回?又说过多少话?我没有记录,也没有录音。他的所有的书,我都反反复复看过多少遍,因此,哪些话是书里的,哪些话是他说的,我已完全混淆了。一个太熟悉的人,你要是写他几件事,是困难的。你对他只有一个总体的认识,别人提起某件事,你说,哦,我知道的。汪先生对于我,就是包围之中。一种温暖的包围,一种别人无法体会到的被拥着的快乐。
我实在可是算做汪先生的徒弟了。说一句不要脸的话,就像孔子与颜回。高邮县文联的陈其昌说,苏北,你是我见到的对汪先生最痴迷的一个。我到高邮,他们对我说的汪先生的事,我基本都知道;而我说的,连他们也不知道。
汪曾祺也是有师傅的,大家知道,他的师傅是沈从文。前不久我到青岛出差,还特地到小鱼山福山路3号,去看了一下沈先生在青岛的旧居。沈从文的湘西当然我也去过。这算起来,可是我的师爷了。我在沈先生旧居的两层小楼的楼梯边的丝瓜藤下坐了坐,我说,沈先生,我来看你了!其实对汪先生的创作,有很大影响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废名。汪先生自己也说,我受过废名的影响。看来,注重文体的作家,大体上都有某种师承的关系。只是或多或少,或者有的人不愿意说。他的意思是,我的创作的成就,是我自己聪明脑袋里固有的。这样的人是天才,不去论。
齐白石说,他愿做徐青藤门下的一条狗。汪先生对于我,我如果不愿意这样说,则是我的矫情。不过我并没有在汪先生后面亦步亦趋。
汪先生从来没当面在创作上指导过我。我去汪先生家,聊天,吃饭,要书,借书,要字要画,但对于创作,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聊到西南联大,聊到吴宓,汪先生说,吴宓那个胡子,长得真快。他刚刚刮完左边的胡子,去刮右边;右边还没刮完,左边又长了起来。说完,汪先生抿嘴而笑,嘎嘎的声音。想必非常快乐!汪先生对我们说到赵树理,说赵树理是个天才,有农民式的幽默感。汪先生说起一件事,说他们有个旧同事,天生风流,他借了赵树理的皮大衣穿,竟然与一个女人将大衣垫在身下,将大衣弄得腌臢不堪。赵树理回太原工作,那个人也来送行,赵树理趴下来,给那人磕了个头,说,老子,我终于不同你一起共事了!汪先生说完,又是大笑。噢,这样的事情有趣么?有意义么?别去管它了!汪先生关注的是人,是人的生趣,是人的喜怒哀乐。
不对,汪先生并不是对我没说起过创作。1988年山西大同的一个叫曹乃谦的人,写了一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汪先生看后褒奖有加,写了长文推荐《北京文学》发表;1993年我将《小林》等一组小说拿给汪先生,我的小人之心不言之明,想必你已猜到。那时汪先生还住在蒲黄榆的小旧居里,那天我去,将小说带上,吃饭前说了此事。汪先生说,可以,先放这,我看看再说。之后吃饭喝酒,一番热气腾腾。汪先生酒后微醺,眯盹着眼,坐了一会。我们起身要走,汪先生站起来,转了一圈,说,稿子呢?这个不能丢了。之后收起稿子,一转身,抱拳,进隔壁一个小房间去了。
几天后,我与朋友相约,又急不可奈的去了汪先生家。去时我心下忐忑,进门坐下,也不说稿子之事。大家东扯西拉,说说笑话,仍是留饭。饭后我终于是憋不住,问,稿子看了吗?汪先生不说话,汪师母扯他的衣角,过一会,汪先生说,《小林》写得什么,要体现什么,都说不清楚?之后就批评:不自信,手太懒;说,沈先生刚到北京,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硬是靠一枝笔,打下一个天下;说老舍先生每天写500字,没得写没写,500字!你们这么年青,手这么懒,一年中不写几个字,怎么行!说得汪师母扯坏了汪先生的衣角。你想想看,我的那一点小人之心,还能得逞么?
从此之后,不给汪先生稿子看了。丢不起这个人,自己几斤几两,份 …… 此处隐藏:1377字,全部文档内容请下载后查看。喜欢就下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