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园里的老人
尤今(新加坡)
天空像是被漂染过一样,蓝得非常的均匀。蓝色的天幕下,有一个童话似的世界。
这是一个金光璀璨的世界。
无数无数的橙树,在公路两旁绿油油的草地上,蔓延成叫人惊叹的景观。丰满而圆大的橙子,在树叶枝桠间搔首弄姿,恣意炫耀它那灿烂的金黄。泥褐色的枝桠,为累累的果实拖得弯成了弓形,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驾着租来的车子,在悉尼以南这条笔直的公路上驰骋,我这个在热带长大的人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刘姥姥,一边尽情地欣赏,一边忘情地赞美。
原来没打算停车,可是,那一幅骤然映入眼帘的滑稽图景却使我在忍俊不住之余停了车。就在路旁一座偌大的橙园里,有两个少年,在抛橙取乐。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中间隔着一段短距离,两个人的身畔,各各放置着一个大竹篓,竹篓里,满满的都是橙子。他们以极快极快的速度,弯腰取橙,挥手抛橙,有时两粒橙在空中相碰,巴达一声,齐齐掉下地来,两名少年,便发出了震天价响的笑声。
啊,暴殄天物!
下车看他们时,他们都停下了动作,喊:
公公,公公呀!
我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间面积不小的木屋,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那儿微笑地看着我们。
彼此嗨嗨两声打过招呼之后,坐下攀谈。
嘿,我搓搓手,说:您的孙儿,在橙园里打橙战,可真是别开生面呵!
这老头,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的弦外之音,他一听便懂,立刻应道:
唔,你可能觉得他们很浪费吧?
我还未开腔,他便接着说道:
这座橙园,有整百年历史,树都太老了,结成的果实,酸溜溜的,没人爱吃,水果批发商不肯要,我只有贱价卖给罐头果汁制造商。
为什么不把橙树砍掉,改种别的呢?我好奇地问道。
改种别的?他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我细细打量他,的确是不年轻了。一头银发,闪闪发亮,鼻翼两旁的皱纹,既深又多,延伸而下,把他阔阔的嘴巴猛力拖得向下弯弯地撇着。
我七十五岁了。他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原本是在城市当工程师的,可是,大城市里人事的倾轧与斗争使我对于整个生活都产生了厌倦感,所以,我用六千元买下了二十亩种满了橙树的田地,开始农耕生涯
六千元买二十亩田地?我难以置信地反问他。
是,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地价。他多皱的脸,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我把二十亩地分成四组,两组保留原有的橙树,一组种葡萄,剩下的一组地,用来养鸡、养马、养牛。
哇,那岂不是忙坏了?
我的太太,非常能干。我们雇了一些帮手,而她,是总舵主。她忙里忙外,还给我养了四个孩子,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加上地价猛涨,我们才慢慢地把田地一组一组的卖掉,倒也赚了不少钱。我目前只留下一组五亩的田地。橙子,结了很多,就是不甜。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忽然间黯淡了下来,他用十指揉了揉脸,这一揉,不知怎的,居然把谈兴也揉掉了,他不再说话了。
前方,他的两名孙子,依然在抛橙取乐。圆圆大大的橙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奇异地幻成了一道又一道金色的光。
看着看着,老人蓦然又开口说道:
我的太太还活着时,橙子不但结得多,而且,甜得很。五年前,她去世了。她一走,一切都好像不对劲了。
傍晚带着些许寒意的风从林中刮了过来,此刻,老人的声音,听在耳里,带着一点呜咽的悲意;我赶快把目光移开,不敢再看他的脸,与此同时,速速转换了一个话题:
您的孩子,时时回来探望您吧?
我的四个儿子,都是工程师,都在悉尼谋生。工作忙,很少来。老人朝前方抬了抬下巴,挤出了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说:偶尔,他们会派孩子来探探我,看我是否还活着。
说这话时,老人的脸上,无悲亦无怨,像是冷静地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孩子们散落在林间的笑声,全然滋润不了老人早已干涸的心房。
我忽然悲酸地想到,老人活着,其实是在默默地等待着一个永远的约会。
告辞而去时,老人从低矮的藤椅里挣扎着站起来,说:
等等,等等,我给你摘些橙子回去吃。
推辞不掉,只好看他从屋子里取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大纸袋,踅到橙树底下,拣选圆大的橙子来送给我。在这一刻,他已全然忘记了他树上的橙子是酸的,他一心一意只希望能送点手信给我这个来自他乡的不速之客。这时,他的两名孙子已玩腻了抛橙的游戏,跑得无影无踪了。沾着夕阳余晖的橙子落了一地,竹篓也斜斜地倒在地上。老人采摘橙子的手,枯瘦多筋,还微微地颤抖着。选择橙子时,他的神情,专注得好似在与情人的眸子对视。一棵选不上,又蹒跚地走到另一棵去,双足碰到掉落在地上的橙子,他便温柔地把它们轻轻地踢到一边去。好不容易地采满了一大袋,递到我手里,淡淡地说:
祝你旅途愉快!
我抱着那一袋橙子上路去时,忽然想到,橙子由甜而酸的生长历程,不也正是老人一生的写照吗?
(选自《尤今自选集(散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
16.文中画线句(说 …… 此处隐藏:633字,全部文档内容请下载后查看。喜欢就下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