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住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在现代化城市化的浪潮中,这小得可怜的小东西却不知怎的被保留下来,夹存在左边的高楼和右边的白墙中,那么突兀那么小巧,似乎因为自己的矮小而有些羞涩。可是,这里正是整条街最热闹最欢腾的地方。而这热闹中的热闹,是巷尾的一家二十来平米大的小店。
小店是家面馆,但如果你不进门的话根本不知道它做的什么生意——门帘上光秃秃的不挂一个招牌,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住户家。小店的老板姓王,但他究竟叫什么谁也不清楚,只因为面条做的劲道,巷子里的人都叫他“王面条”,时间久了,一说起面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指的是王面条,而不是别的什么。“去哪?”“王面条。”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在巷子里,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面条除了卖面条几乎不卖别的,最多在店里准备点儿小配菜,而且都是不要钱的,随吃随取。我很喜欢去王面条那吃早饭,他的红油牛肉面是一绝。取一张瘸脚的小凳,不需要桌子——随便在门口就坐下了,不消几分钟,王面条就会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人未到声先至,一声响亮的吆喝告诉你面来了。掰开一次性竹筷,透过浓浓的白雾,一点绿油油的葱花,一层红彤彤的辣油,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我每次都会叫他多放辣子和醋,于是我的那碗便显得要发黄发红些,这是他和我都心照不宣的变化:象征着特意为我制作的面,一眼望去就能看到。
王面条的生意既不是在早上最红火,也不是在晚上:虽然早晨总是有一堆人蹲在门口,而晚上王面条总是忙的汗流浃背。但一眼望去,这些望不见底的空面条碗和王面条紫红的脸颊上滚下的豆大的汗珠都不如孩子们的笑声来得热闹而有穿透力。是的,王面条的生意总是在孩子们放学的时间点最红火。小巷子的对面隔一条马路就是一座小学,每到四五点,红领巾们便背着小书包从校门口鱼贯而出,他们尖叫着嬉闹着,在校门口分手,分成几股火车一样的人流,鸣笛着驶向各自的方向,而其中总有那么两三股“火车”向着小巷驶来。王面条会提前额外搬出十几张小凳子——其中有五六张是我从家里拿来借给他的,等待孩子们穿过一两百米长的小巷,填饱他们咕咕叫的肚子。他们在小店门口排起长队,王面条就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拿着大勺子给孩子盛面条。这支特别的队伍总是在五点钟聚起,六点钟散去,从巷子外一眼望去,十分特别。
我有时候放学得早就会在王面条旁边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是在旁边聊天,顺便收收钱啥的。给孩子的面王面条每碗只收十块钱,要比平常的价格低上四块钱,他总说孩子们胃口小吃不下多少,面条放得少才便宜的。可每次一眼望去,面条是少了些不错,可那些几乎要堆起来的牛肉粒是怎么回事?我轻声询问王面条,他盛面的手微微一滞,紫红色的脸似乎更红了。他端起一碗发黄发红的面叫我到一边吃去。我嘻嘻一笑根本不理睬他——我知道,这个五大三粗的老实人害羞了。
在我去外地上学的前一年,王面条曾和我开玩笑:“小丫头收银不错,以后来我店里当伙计吧。”我边吸溜面条边摆手:“这样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尽头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我以后要到大城市里去,和那些摩登女郎一道吃分子料理。”虽然都知道是玩笑话,可我却从眼角看见他本来兴高采烈的神情落寞了,嘴角的笑容似乎也淡了。
我猛然想起街头新出现的几家漂亮的饭馆。店里头刷的是雪白的墙漆,瓷砖地板上齐整地摆着几张漂亮的白橡木方桌,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美妙的音乐。更别提外头的霓虹灯,啧啧,那叫一个闪亮,做的什么生意三条街外都能看见。前几天我去凑了个热闹,当时没怎么,现下心里却慌了起来。我家住在二楼(小巷里最高也就二楼),对面是一家废弃的房间,每天早晨从窗户一眼望去,我都能透过那家破碎的玻璃看见王面条热火朝天地擀面。可现在漂亮饭馆搬了进来,挡住我的视线,我再怎么使劲看都只能看见它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它相比,谁还看得见这个小店呢?我看看王面条,又看看新饭馆,看看新饭馆,又看看王面条。我似乎突然从他布满皱纹的眼尾一眼望见了他的未来,这个苍蝇馆子的未来,这个小巷的未来。一眼望去,一切都是那么地清晰明了,清楚地令人害怕。
王面条迎着阳光,眯起眼:“好大的太阳,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巷子的尽头……哟,这是谁家刷的新漆,还糊了层墙纸?外国货吧!”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他口中的“外国货”只是做工很普通的仿欧式墙纸,只要离开小巷走二十步就能买到的那种。
直到两天前,小巷还没人用这种东西。
“你跟不上时代了。”我说。王面条也不否认,只是憨憨一笑。我又问,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呢?王面条说自己会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我又说,你的小店太旧了,小巷也太旧了。这回他闭上嘴没接话茬,圆脸上失去了往日掌勺时的自得。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我拍拍屁股从门槛上站起来,向王面条招手道别。可不知怎么的,他只是坐在门槛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新饭馆发呆,连招呼都没回一个。我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再回过头,一眼望去,已经看不见王面条和他的小店了。我扭过头向前望去, …… 此处隐藏:1480字,全部文档内容请下载后查看。喜欢就下载吧 ……